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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纫秋带走的是一整个时代

老周望野眼 老周望野眼 2021-02-09

方纫秋方指导走了,消息在他去世好几天后才传出来。可能因为正值春节假期,也可能因为他和他的历史早就是“过去时”,方指导的去世没有引起太多关注,零星看到一些纪念文字。是啊,1983年带领上海队获得第五届全运会冠军以后,1929年出生的方纫秋已经淡出一线,那是36年前的事了。他带过的弟子中,年龄最小的也快要到退休的年龄。看过他踢球的人,都是耄耋老人了。“方纫秋”已经是历史名词,但我认为方纫秋这个名字、他这个人,还是值得人们去研究、去探讨的。在他的身上,可以看出中国足球和中国社会的整整一个时代。


克能海路(康乐路)上的华童公学校舍


方纫秋1929年9月11日出生于上海。方纫秋的名字一看就不俗,语出屈原《离骚》:“扈江篱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”。字面意思是把香草结成索佩挂在身上,寓意出身高贵、卓尔不群。老报人束纫秋、老画家赵佩秋的名字,也是从这句诗里来的。方纫秋1942年至1948年就读于晋元中学,后考进上海航务学院。有意思的是方纫秋的中学和大学时代,经历了几次学校更名,似乎是他颠沛一生的预演。晋元中学的前身是1904年建立的华童公学(Public School for Chinese),是上海公共租界办的第一所华人学校。1941年学校被汪伪政府接管而改称“市模范中学”,1945年上海光复后为纪念抗日英雄谢晋元将军而改名晋元中学。也就是说方纫秋1942年进校时还叫“市模范中学”,1948年毕业时已叫“晋元中学”了。至于后又改名“陕北中学”,再恢复“晋元中学”,那和方纫秋关系就不大了。


方纫秋的大学母校

位于东长治路的上海航运学院


方纫秋1948年考进上海航运学院,但到他1952年毕业时,拿的文凭却是“大连海运学院”。其实上海航运学院的历史相当悠久,前身是成立于1909年的国立吴淞商船专科学校,1950年更名为上海航务学院,1953年又和东北航海学院、福建航海专科学校合并成立大连海运学院(今大连海事大学)。也就是说方纫秋考进的是吴淞商船专科学校,毕业证拿的是上海航务学院,但后来填简历的时候写的是他从来没去过的大连海运学院……总之,他出生和成长于一个变动的时代。


1951年上海精武足球队合影

后排左一陈成达,后排左五方纫秋


方纫秋的足球生涯同样充满了变化。1948年到1951年,他代表上海精武队参加上海联赛甲组比赛,同时代表“磐”队和上海学联队。精武队隶属于精武体育会,队员多是大学生。方纫秋的队友包括和他同一年出生的圣约翰大学建筑系学生陈成达,后来一起成为国脚、教练、官员……1952年,23岁的方纫秋入选中华全国体育总会筹备会足球队,也就是新中国第一支国家集训队,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足球生涯。作为运动员,方纫秋几乎没有代表“上海队”像样地打过比赛,他代表的是“北京队”,或是“北京体院队”,其实就是国家队。


1954年第一批赴匈牙利学习的球员

后排左三为方纫秋


1956年方纫秋入选中国奥运队参加赫尔辛基奥运会,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队未能参加那次奥运会。1957年代表中国队参加第六届世界杯预选赛,方纫秋担任主力左内锋。可惜中国队未能战胜印度尼西亚队,第一次出征世界杯没有成功。


1957年6月2日《文汇报》头版刊登的

方纫秋对世界杯外围赛预测文章


方纫秋文章“隔壁”刊登的储安平的文章

那可是1957年……


1957-58年,以国家队为班底组成的北京队连续两届获得全国甲级联赛冠军。现在有些人对国家集训队参加中超有看法,其实这种做法并不稀奇,六十年前中国足球就是这么搞的。上海人方纫秋是那支“北京队”的主力前锋。到1960年,31岁的方纫秋担任北京体院二队(即国家二队、国家青年队)教练员。那时候也没什么退役不退役的说法,身份从运动员变成教练员,一样是干足球事业。


周总理接见方纫秋


1958年北京队(国家队)1比1战平苏联队

方纫秋为中国队攻入唯一入球


转型教练后方纫秋执教过国家队,但那时国家队没有什么国际A级赛事可以踢,参加的大多是友谊赛,方纫秋的国家队还参加过联赛,当然拿了冠军。期间他被选派为援助柬埔寨体育组组长,兼柬国家队主教练。进入七十年代,方纫秋担任河南队教练,终于在1972-1978年间担任上海队主教练,之后又援外到非洲的布隆迪担任教练组长兼军队足球队主教练。方纫秋的这一段教练生涯谈不上辉煌,但也不乏亮点。一是国家队没有像样国际比赛只能踢联赛,二是那时候的中国足球居然还可以援外。去年是中国和布隆迪建交55周年,我在新闻里看到布隆迪举办了盛大的活动,有浙江婺剧表演和羽毛球友谊赛,布隆迪的公务员还组队和中国大使馆进行了足球友谊赛。只是当年援助布隆迪的老教练方纫秋已经无法参加类似的活动,而中国和布隆迪的足球水平已经拉开了差距,如果国家队层面交流,谁援助谁很难说了。


方纫秋(后排左七)曾担任河南队教练


二十来岁去北京,到八十年代初时,方纫秋已经五十多岁了。“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很多像他这样从上海出去的运动员已经习惯了北方的生活,娶妻生子,回上海只是“看看”了。方纫秋1981年重新担任上海队主教练不知是自愿还是多少有点不情愿,但从国家队回上海,从那时候的价值观来看,属于从中央回地方,起码不算往上走。但方纫秋这一回,不仅挽救了已经降级的上海足球队,更是创造了上海足球一段无法复制的辉煌历史。


方纫秋(立者)给队员们讲球


方纫秋(后排右三)带领上海队获得五届全运会冠军


一支三年前还处在乙级队的球队,在方纫秋的手里重新焕发新生,如果说获得1983年第五届全运会冠军多少还有运气成分(多场比赛踢得艰险,决赛靠点球获胜),那这支球队为后来整整十年的上海足球培养的人才就极为难得了。方纫秋交给他的继任者王后军的,是一支技战术风格鲜明、各个位置上都有全国突出运动员的完整的球队,而且年龄结构合理。张惠康、柳海光、李中华、秦国荣、奚志康、郑彦、王纲、鲁妙生、朱有宏、林志桦、李龙海……名字还要报下去吗?以这套阵容为班底,上海队差不多踢了整整十年,一直到九十年代的职业化之前。方纫秋为上海足球打上了深刻的烙印,属于他的烙印。


方纫秋和贝肯鲍尔杯酒言欢


见过方纫秋本人,你可以更多了解他对足球的认识。方纫秋身高1米75,在他那个年龄算中等偏高的身材,但作为运动员只能算是矮个。和一般对体育工作者的刻板印象不同,方纫秋没有那么强壮的体魄,走在马路上就像个普通的上海老头,只是因为长期运动留下的伤,背有点驼,腰有点佝。进入九十年代,方纫秋彻底退了,人们经常能在街上看到他,人民广场、南京东路、徐家汇……有人向他打招呼:“老方!”方纫秋总是笑眯眯地回礼,也不管认不认识对方。有时方纫秋会上电视评评球,只有那个时候他才像个老教练,眯起的双眼忽然有了光。虽然说话的口气彬彬有礼,但他讲球有内容,讲到足球,他是不客气的。“徐根宝这场球用人出了问题”,对自己的后辈,他该敲打时敲打,专业问题上他是不马虎的。


方纫秋和太太张老师的结婚照


晚年的方纫秋夫妇


方纫秋曾住漕溪北路著名的“九幢楼“

九十年代我曾去方指导家采访


然而,谁还要听他的呢?!足球早已不是方纫秋时代的足球,社会也在深刻地变革。足球进入了金元时代,一切都在急速地变化之中。虽然方纫秋还在苦口婆心地说着那些几十年前的话,技术,意识,配合,拼搏,奉献,集体……但年轻人们很清楚,自己的职业生涯只有短短几年,不在这些年里尽量放大自身价值,他们退役以后怎么办?不要说方纫秋了,就连方纫秋培养的弟子们,也显得不那么跟得上潮流。终于,老方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,连通他打造的上海足球的一个时代。老方进了养老院,他失去了几乎全部的记忆。我有同事跟着奚志康指导去看过他,他还像以前一样,彬彬有礼,见谁都叫“同志”。只要一提起足球,他的眼里有光,他会喃喃自语:“奚志康,奚志康,好……”上海电视台有一档英语节目曾经采访过方纫秋,节目里他用几十年前的老派英式英语侃侃而谈,那一刻,几十年的时光似乎并未流淌,一切好像凝固在了民国时代……


昔日弟子奚志康看望方纫秋


《牵记》——足球老人方纫秋


终于,老方走了。在人们欢度春节的时候,方纫秋默默地离开了人世。他生活在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,一生中有太多“假如”。假如他没有踢球,也许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船长,驾驶着轮船在世界各地航行。假如他没有进国家队,也许他就在上海的哪家工厂上班,说一口带民国腔的上海话,像足了上海街头的老克勒。假如他没有回到上海,也许他就在北京的某个地方养老,逢年过节接待前来探望的上海老乡,问问故乡的事情,叮嘱对方“有便给我带点黑洋酥圆子”……然而一切假如都没有假如,他就这样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足球之路,成了中国最优秀的前锋,成了国家队教练,援外当教练,一手创造了上海足球的一个时代之后,又在一个流金时代选择了——


遗忘。


方纫秋指导千古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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